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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该如何过完自己这一生，如果像金玲一样，不管错得多么离谱都自私到底，永不承认，且为自己找到足够多的理由，达成逻辑自洽，到底算不算也是一种成功？
海燕很想念金玲，可是金玲一丁点都不想念她。
金玲说，不用见我也相信，神照顾人跟人照顾人，当然是神照顾得比我好，你看你，高了，胖了，穿的衣服也比家里面好多了，这都是神的恩典。
金玲还说，我们不应该为了世俗意义上的母女团聚，而浪费神家的奉献起路费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一起过年，过年是封建迷信，因为神这里就没有年这个节日，年是人定的，神并不喜欢，所以这路费花的她心里多么不平安，多么受谴责，她多对不起神啊！多少离家在外的弟兄姊妹都是妻离子散的，只有我俩被神这样眷顾，你还能见到妈妈，要记得好好的回报神！
海燕连连点头，发自肺腑的因为这短暂的团聚对神感恩，然后接下来的日子，金玲便不管她了，她过年也不歇息，忙着趁过年，挨家挨户去信徒家里面，传他们回家团圆的丈夫、儿女，兄弟父母们信教，寒冷的冬天里，金玲就像一团火，永远激情澎湃，永远热火朝天。
海燕自惭形秽，她仿佛永远无法像母亲一样爱神，她没有那么大内核去驱动她，如母亲一般不知疲倦地侍奉下去。
她也去听母亲讲道，她也拿着纸笔做记录，企图像她学习，可是，当她听到，母亲讲的都是自己的原生家庭多么悲苦时，海燕想到的是姥姥家常年的接济，给她家拿鸡拿鸭，送吃送穿送钱的事情。
当她讲到自己嫁的丈夫多么恶时，海燕想到的是，明明拿烧火棍或者扫帚追打，动辄不给饭吃，不给地方住的那个人，是金玲才对。
这世上确实有许多打老婆的丈夫，但是她的丈夫并不恶，印象里夏锦秋从未对她动粗，更别提说过什么重话，家里全凭她做主。
可是到了这里，姥姥变成了偏心的母亲，丈夫变成了顽固不化的恶人，金玲说的话不知她自己相信吗？她说是神拯救了她，否则她不是死在父母手里，就是死在丈夫手里。这样的话，她相信吗？
海燕不信，神说做人要诚实，为什么位高权重的金玲嘴里，反而谎话连篇，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活在自己编造的谎言里，并且信以为真。
她讲完道，所有的人起立鼓掌，甚至好多泪流满面，也说起自己被婆婆磋磨，被丈夫虐待，如何通过信仰获得力量，死里逃生来到这里的经过，大家相亲相爱，到这里才找到了真正的亲人。
带领只给了海燕三天时间，这三天，她跟随金玲听她四处听讲道，却陷入了从所未有的迷茫，三天一到，她便不由分说被送上回去的列车，金玲嘱咐她好好侍奉神，争取做大灾难里剩存下来的人，与她在天国再见。
然而转过年去，新的灾难没有来临，肆虐许久的非典却奇迹般一扫而空，天还是原来的天。
海燕不知道非典到底死了多少人，反正她认识的，见过的，没有一个人死，城里面她的同龄人都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该上学上学，本来说好了会紧随其后的地震海啸也都无影无踪了，海燕时常恍惚，不知道哪个世界是真的，哪个世界是假的。
她对走教会失去了热情，即使去聚会，也不能主导，只是旁听，再看原来那本写得满满的神迹，也忍不住怀疑里面那些起死复生者究竟是真的起死复生，还是如金玲一般，随口拈来的夸大其词？
原来的带领被调走，又换了一个新的，她发现海燕工作不积极，就找她谈心，海燕敞开了心扉，说出自己的疑虑。
带领笑了，告诉海燕，非典是神让消失的。
因为还有很多人没被拯救，神爱世人，所以必须等等这些人，不能把恩门一关，放任他们去死。
海燕觉得有道理，但是仍然提不起力气，她走在路上，总是忍不住看着那些穿着校服的同龄人发呆。
忍不住去想，如果她还在念书现在该念初三了，而初中的姐姐海霞，也该升入高中，她去念了哪所高中呢？
会不会她每天路过的某所学校里，就突然看见姐姐的身影呢？
她看见穿校服的人，就经常留意。甚至无数次想要开口打听一下，毕竟姐姐出类拔萃，到了任何一所学校，都是无人不知的名列前茅。
可是，她不敢打听，她怕带来环境。
也许是神的安排，海燕某天走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同村的信徒，虽然信的不如她和妈妈诚，但海燕仍像看见亲人那样扑到她的怀里，她说她来到市里每天站在道边，等一些家政打扫的活做，擦玻璃30，很挣钱。
海燕太牵挂家里人了，忍不住打断她，一番询问过后，得知妹妹在家附近，念她曾经念过的那所初中，还知道姐姐海霞已经上了高中，就在市里的x中，问她高中地址，她也明白告诉了，还说她家人到处寻找打听她和母亲的下落，她爸爸跑去别的信徒家里逼迫他们交代清楚，但是他们也不知道金玲母女的下落，不过她家里安装了座机电话，她爸爸通知了所有人，如果谁遇到金玲母女，一定要将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们。
海燕虽然没敢记录，但是她只听一遍，竟奇迹般的永生没忘，这是她家的电话，她的家人牵挂她！这串号码刻骨铭心，即便到了海燕死时，即使家里都拆迁，座机也消失淘汰的几十年以后，她仍然铭记于心。
可是她不敢回家去，她害怕坐牢，她不敢打电话，她害怕被监控，但是，去见见姐姐应该没有问题吧？
此时的海燕因为走教会一年多，已经骑着自行车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了，一听高中地址，虽远但能找到，她欣喜若狂，又害怕被带领知道，遭受阻止和批评。所以就趁今天，趁带领不知道，马上就去，她再也不能按捺想念家人的冲动。
顶着大风猛骑猛蹬的路上，她也在想，既然碰见家乡人解答了她心中的困惑，那就说明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她立刻就骑车跑去那所学校，打听姐姐的寝室。
然而走进去，却发现姐姐没在寝室，今日周末，姐姐回家去了。
海燕极其失落的坐了很久，很伤心，她看着姐姐铺盖着全寝室最为破旧，甚至带着补丁的被褥，看见姐姐吃东西没有饭盒，而是使用着家里用了很多年的一个掉漆了的搪瓷碗，她很心疼，她想给姐姐留个字条，又怕姐姐变成撒旦举报，她听说了太多遭受亲人逼迫，被出卖去坐牢的悲惨信徒，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姐姐了，她不得不防，他们虽然肉-体是一家人，但灵魂毕竟不是，姐姐是个不信教的撒旦，这意味着她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她不敢冒险。
最终海燕只字未留，她只是在姐姐的寝室床上坐到天黑，听着寝室里一个女生背单词，另一个女生背文言文“大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
然后默默的走了。
久违的校园里，绿草天真，白云浪漫，里面一幅幅年轻的面孔，全都朝气蓬勃，海燕多久没有感受这样的氛围了，她原本也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学生，她比姐姐还小两界，可是姐姐在念书，她却为了渺茫的末日，过着这种藏头露尾战战兢兢的日子。明明没做坏事，却总是担惊受怕，不得踏实。
次日见到带领，海燕照例坦白了自己的行踪和内心，如敢隐瞒，人不知道天知道，神洞察人心肺腑，隐瞒会遭雷霆击杀。
带领听完大惊失色，指责她任性妄为，还说那个家乡人不是神派来的，是撒旦派来的，这么明显海燕居然分辨不出来，却被撒旦迷惑，实在糊涂！并且警告她千万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一旦给教会带来环境，就是千古罪人，如何对得起给她吃给她穿，爱她如家人的弟兄姊妹们？
带领罚海燕闭门思过，并且立即将她出格的行为报给了上级，等待宣判的日子里，海燕听说，有的人不好好尽本分，是会被革职，赶回家去的，多么恐怖，一旦回家那就是任凭撒旦践踏的下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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