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回去吃饭?”他于是问。
伽衡摇了摇头,浑身都是腥稠的红红白白。“我要去洗个澡。街上安全了,你叫阿忍在月亮升到半空中时独自来曲江找我。”
吕蒙恩这般身份的人亲自前来督战,可见他手下的兵力被苛扣到了什么地步;何况他们闹出这样的动静,也不见人来增援,再联想起两位将领间微妙的对峙,几乎肯定孙孝哲是受了闻辩之托,万万不会伤阿忍性命。最令他耿耿于怀的就在这里。闻辩故意的,他早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故意支开自己,把阿忍留下。
解不寻倒也没怀疑现在的伽衡会不会把阿忍叫到荒郊野岭是为了先行不轨后杀之的,毕竟现在那双绿眼睛很真切、很近,里面的爱憎实在是一览无余。更何况是在几百岁的人面前。他答应了,转身走的时候莫名有些无奈。
前些日子还以为自己交到一个新朋友呢,他没想起自己几百岁,伽衡被剥夺了与世界的一切联系,多适合做朋友,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对方的底细,每天就互相调侃着喝酒......啊不对,吃面饼。如今断掉的触手重新连接了伽衡,恩怨、对刀剑的熟悉还有气质和习惯回到他身上,他鲜活的生命感提醒了解不寻:你不是年轻,你是不衰老。
聚散匆匆,水上浮萍。
子夜时分,曲江边上,月光明亮。阿忍的心怦怦跳,她听解不寻讲了事情的经过后心跳一直就快的难受,此刻远远看见了水中的人影,竟踟蹰了片刻,不敢靠近。
伽衡回了头,既没有叫她名字,也没有笑,只是从对面划水过来,越往岸边靠水越浅,最后他的上半身露出池面,双手将禅杖从黑漆漆的水中托举出来。水珠沿着他胸腹的线条慢慢往下淌,阿忍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倘若是在平时,他肯定要洋洋得意地调笑几句;但现在他甚至不朝她笑一下。
“阿忍,”他叫了一声,垂头默然几秒,才又说,“这原是你的东西,那珊瑚扇里的宝珠也是,可以一并取走。除了因为别人的罪行而震颤,这锡杖还有一个妙处:若有罪行的人靠近你,只需握着它念《地藏经》,便可使对方经脉震颤、疼痛不已,再念下去,可使其内脏破碎、七窍流血而死。你以前就是拿着它一个人四处救苦的,说‘没有雷霆法,莫行菩萨事’,如今这禅杖又回到你手里,你自由了。”
她泪眼婆娑,在岸石边缘蹲下,“什么叫我又自由了啊?”
“即使天下大乱,你也不必跟着我、赵无量或者别的什么男人,想去哪儿便可去哪儿。”
一串一串、又急又快的珠粒于是开始往水里掉,把里面倒映的月亮打碎,还兀自波波粼粼地乱颤。伽衡的眉尖始终微蹙着向上抬,见她哭了,不禁双手抓住岸边的石头靠近,说:“我的意思就是,你可以自己做选择。最好是去扬州,那里还没有被叛乱波及到;而且不管能不能碰到闻辩,他的总部都在那里,有一家极气派的珍宝行......”
“你说这些干什么?义父下落不明,我怎么会去扬州舒舒服服躲起来,”她大声道,莫名由悲转怒,“我本来就是要去找义父,与你选择去哪里可没有关系。”
“你义父估计出了玉门。”
出了......玉门?她愕然,义父腿脚不便、年事已高,怎会往沙漠里走。
“我本也是想出关。”他叹道,“若如此,便还是与我同行吧。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要问,是,我是恢复了一大段记忆,但其中很多环节自己也没想明白。”
“你不主动说,我便不问。我现在只想问一句......你不想和我同行吗?你对我是不是——是不是——”她嗫喏了半天,自己都不敢说下去,伽衡立刻就说:“不是。”
“我怕你是杀我族人的凶手。”
低而轻的声音如惊雷般在阿忍脑海中炸响,她猛地站起来,趔趔趄趄地退了好几步。那日伽衡没说出口的秘密是他的记忆缺失了很大一部分,而且自从醒来后过了十几二十年,容貌身体却再没变化。他知道她也是这样。至于说凶手......她没法为自己做任何担保。
所有认识阿忍的人都敢拍拍胸脯说:那是个好孩子,绝无此事。偏偏阿忍自己是不敢说此话的,世间之事险恶复杂,岂有这么绝对的论调,更何况自己比所有人都知道阿忍是不是个好孩子。她突然感觉心脏沉甸甸的往后下方坠去,几乎要贴着背壁,把冷汗从体内往体外挤——伽衡大概也是这般认为的,他喜欢的阿忍并不是完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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