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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衡眼巴巴又向子夜歌借琵琶,拿到后显得很高兴,抱在怀里弹了几支曲子后突然对她说:“可不可以教我几首汉人的歌?”
“好啊。”子夜歌一直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他上次是用右手弹的,现在右手缠满布条,估计痛得厉害,换成左手拨弦,居然也弹得熟练。“那从入门的学起,我当年学的第一支歌就是《采薇》。”
她于是低低地唱起来,歌声幽远且拉的很长,仿佛真是先秦时代飘过来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她一边唱一边指自己的喉部和嘴唇,嘴唇是向内敛着而绷紧的,朝两边咧开;伽衡也跟着学她唱,阿忍一听便笑了:实在是不伦不类,子夜歌拖长的声音是连贯的,他拉长的尾音却像一串滚得很快的珠子,仔细听还能听到“啊啊啊”的转调。
虽说刻意把音量压的很小了,但唱歌的方式还是对着浩荡草原喊的方式。
子夜歌越听越奇怪:“这是怎么‘啊啊啊’出来的?”
“就是嗓子眼抖一抖。”
子夜歌尝试了一下“嗓子眼抖一抖”,发现自己一抖,声音就直接被夹断了;伽衡虽然能按捺住抖动的习惯,但是唱出来就是忸怩的难听。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他唱了几句就开始笑,两个姑娘于是发现他的“哈哈哈”和“啊啊啊”的方式是一样的,跟着笑起来。然而伽衡突然捂住胸口,阿忍立刻惊道:“没事吧!”
“没事,还没好嘛,笑得太用力了。”他说一半又想笑,生生憋住了,低头去玩琵琶。
阿忍和子夜歌不再说话,把被褥紧紧团成一坨渐渐就睡着了。半夜阿忍醒来,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要不要从温暖的被褥里出来上厕所,其实闭眼再睡会儿也就天亮了......但是总归不舒服,一咬牙钻出来了,如同跳进冰水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踮脚走到帐篷入口,伽衡穿戴整齐,是盘腿坐着、斜抱禅杖睡的,脸颊贴在杖杆上,呼出的热气在金属表面蒙上一层白雾。她一靠近他就睁开眼睛,全身一动不动,只有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闪,吓她一跳。狼一样。
我去方便。她做口型,掀开帘子无声地走出去。
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闪。如妖魅举火,骨头上莹莹的光芒遍布荒野,地上的繁星和天上的繁星一样多。她顾不上为这景观驻足,匆匆解了手就往被褥里逃。路过伽衡的时候他又睁一次眼。
第二日出发的时候,骆驼皮毛外都覆盖了一层霜,抖动便窸窸窣窣往下掉。漫天星辰都还没落下,贾峰都没掏出司南,看了眼天便吆喝着头驼上路。
阿忍觉得伽衡的嘴唇比昨天颜色更深。伽衡一再强调自己死不了,以前在吐谷浑的时候都伤出经验来了,这种程度死不了。虽然死不了,中午时分仍相当难受,汗水在布条里闷闷地储蓄着,盐分刺激伤口;高温煎得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五脏俱焚”是什么意思,那是真的像在烧......还是我在发烧?
王添喜骑着骆驼到他身边,问:“用不用停一会儿?”
他说用不着。
好不容易看到一滩骆驼刺,这还是他们进八百里瀚海以来第一次碰到如此大面积的绿植,骆驼们纷纷跑过去啃食,也就随他们去了。杂役们也走过去掰折一些根茎,小心翼翼地嚼,伽衡捋下来一把小叶子递给阿忍让她嚼,“很甜的,这个制成的刺糖还被你们天子封为贡品了呢,在民间也卖得好。不过这个月份有些老了。”
甜的,但容易刺到嘴,也不知道骆驼怎么能大口大口嚼地那样从容。她笑吟吟地吮了几口,又折了几小段塞进袖子里,伽衡见了便笑道:“你往袖子里塞,也不怕划——”他突然回头,“贾峰,那七头不是我们的骆驼吧?”
“哪七头?”贾峰稍显不快,大群骆驼黄黄褐褐地挤在一起。
一些安西出生的杂役闻言,立刻就发现了几头驼峰耷拉、口吐白沫的野骆驼,无声地退后。他们知道这种野骆驼疯起来是会吃人的,而且它们现在饿急了,谁抢吃的跟谁急眼。那王添喜什么都不怕,上去就拉两头骆驼的鼻环,却拉不动,骆驼犟劲儿上来了任谁都拉不动,它们长长的嘴左动右动嚼、垂涎至地。
其中就数巴瑞施玛颜色最突出,站的最高,趾高气扬地把凑近它的骆驼赶走。几只野骆驼突然死死盯住他,怪叫一声,歪歪倒倒就冲过来。巴瑞施玛还以为打架来了,用蹄子翻着沙土准备迎敌,也顾不上伽衡一直在远处吹口哨的指令。野骆驼最后几步都不用跑的,几乎是蹦过来,甩着长长的脖子,一口就咬在它背上。
所有人都在巴瑞施玛的叫声里往后退,伽衡拉着阿忍退了几步,忍不住道:“你那禅杖对动物有没有用?”
阿忍试了一下,没有用,大概对于动物来说再深重的杀孽都不算杀孽。那是它们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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